鸢尾残
无缘无故地鸢尾残，续不上的断。谁在记忆的上风口，眺望下一场寒。
【1】
“啪，啪——”她依稀听到有人从长廊那头走来，越来越近。她知道，这一定又是她的幻觉，因为她很清楚，除了每天固定的时间中会有专门的医护人员来送饭或轮流察看，从来不会有人跑到只有她一个人住的六楼来。
倏地，一丝念头在她脑中飞快闪过，她想抓住它，可只是徒劳。她还是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哗——”她叹了口气，吃力地拉开窗帘。透过医院最高层601号病床的窗户，午后那久违的阳光稍稍点亮了这间阴冷昏暗的屋子，原本刺眼的光线被安静扭曲后，也只剩下奄奄一息了。天蓝色的印花窗帘被这种光线映射得恰到好处，透明的钢化玻璃外是一片诱人的明媚。房间白色的地板砖上是浅蓝色海水般波浪式的图案，也与整个画面相衬地分外融洽，让房间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的苍白和单调。
“滴答，滴答——”墙上的大笨钟安静地数着寂寞。但她已分不清这是钟声还是头顶点滴瓶里药水滴落的声音。但无疑，无论哪种她都不喜欢。她不喜欢这机械重复的声音，仿佛自己那本不长的生命也随之渐次流逝。
年轻的女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长长的黑发中有些自然地偏黄，弯弯的睫毛无力地上翘，眼微微闭着，皮肤也有些偏黄，嘴唇翕张。整个人脆弱得经不起阳光的亵渎，仿佛那照在她身上的光芒再强些，她的身体便会茫然化为浮云了。
床头的木柜上放着一株蓝色的鸢尾花，芳香已殆尽，明显已保存了很久。花瓣有些枯损，憔悴得一如女孩。而与其他花不同的是，它每片花瓣上都有一个不规则的缺口，像是与生俱来。
“啪，啪——”脚步声重又响起，且显得急促，似乎已然到了跟前。她用力撑开眼，望着对面镜中的自己，微笑着摇摇头。
她又闭上了眼，这次，不再想什么，很快便昏昏睡去。
【2】
两根蓝色的线在空间中纵横交织。霎时，周围世界开始暗淡，她似乎嗅到了不远处潮水的腥湿气味。接下来的是漫天的海水向她顺势扑来，她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下沉。四周是一片深蓝的世界，她感到了冷，一种从内向外扩散出来的冷，仿佛整片海水也是因她而变冷的。
她绝望地在一方冰封的海域中游着，但身体仍在急速下降。十米、一百米......她试图寻找希望的缺口。“啪，啪......”她听到头顶的冰面依稀有裂开的声音，那么近，好像她下沉了几千米却仍在海面的附近。
蓦地一瞥，她望见一束月光穿过深海飞泻而下。多么绝美的月光，她想。自从五岁那年，她再也没瞧见那轮月。不过不光是她一人，整个镇子的上空都许久没出现过月轮了。漫天的硝烟在刺耳的飞机轰鸣中长年不散。有人说，月亮把他们抛弃了。
总之，当女孩见到那久违的月光时，无法言表的激动震颤着原本薄弱的心房，她想触及那月亮在海底的投影，于是加速向海底游去。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变轻了许多，像一尾鱼。
终于，当她到了海的最低端时，她惊讶地发现，不远处月光照亮的一小片土壤上，一株蓝色的鸢尾花格外的夺目。一条斑斓发光的小鱼在花的四周不停地游着，像是在守护那朵鸢尾。她迅疾朝那个方向游去。
“吱——”她听见一条缝轻轻地裂开在头顶上方，轻轻地，她感到一束月光在她的心坎上划开一个小口，细小但清晰的疼痛在皓皓的月光中如潮汐般涌上来，覆盖通体。她微微皱了皱眉。月光中，她终于看清了那朵蓝色的鸢尾花和那条会发光的小鱼。
鱼儿瞪着大眼睛凝望着她，她也这么注视着鱼。花儿在他们中间轻轻地舞动，俨然一副绝美的图画，融在一片月色的阒静之中。数滴水珠从海底缓缓地浮上，每一颗都映着一轮月，又好似荧光千点，闪闪烁烁地动着。忽地，鱼儿朝着女孩的额上游去，一记浅浅的吻痕在美丽的脸颊上温暖地漾开。
一刹那，女孩仿佛退回到最初的起点与记忆的罅隙，她在小鱼的眼中瞅见了自己小时的模样以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鸢尾花。她想起了五岁那年，哥哥送她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一朵花瓣奇特的蓝色鸢尾。哥哥说他是在一大片鸢尾丛中挑了好久才发现的。看它虽然有些残缺，但却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奢美，便采了下来。哥哥说，也许残缺也是一种独特的美。
【3】
女孩是跟哥哥一起生活的。他们是孤儿，父母因一场海难不幸过世了。从小到大，都是哥哥一人支撑着整个家。哥哥很爱她，从不让她在学校里受半点欺侮，有吃的也都先仅她吃。为了维系生活，哥哥很早便外出打工，仅靠一点苦力钱充饥。在这世上，她除了哥哥，也再无更亲的人了，或者说，再无亲人了。
然而，就在她五岁那年，一切都变得更糟了。一个可怕的名词如死神般降临在了这片偌大的土地上。战争。入侵者肆意地在他们国土上丢下一枚枚榴弹，每一颗都摧折了无数人们的心。为了躲避战乱，他们不得不过上了东奔西跑的生活，日夜与流浪的猫狗为伴，可不久，哥哥也被强行拉去充了军，这使她雪上加霜。自此，她只得茕茕一人在战火中保全着自己。
时光一晃便是十余载。
打那以后，她再未能与哥哥见上一面。也曾四处打探过，但人们总无奈地摇摇头。他的下落杳无音讯。
战争终究还是结束了，入侵者被团结起来的人们赶跑了。将军士兵纷纷凯旋庆贺，可唯独她还是没有他哥哥的消息。她急了，哭了整整三天三夜。再后来，她跑遍镇上的每一个角落，却仍未找到她的哥哥。
而她的身边唯一剩下的，只有那朵残缺的蓝鸢尾。
【4】
人们是在两个月前一座废弃荒芜的花园里发现她的，彼时的花园已被夷为平地。一座没有花的花园。
诊断书上说，由于敌人在花园中留下的化学武器具有致命的毒性，女孩已丧失了大部分的记忆，生命危在旦夕......
【5】
女孩猛地回过神来，再找那鱼，却已杳如黄鹤般不见了踪影。她摸了摸额头，那湿漉漉的吻痕还在。一旁的花儿和着海水的韵律翩跹起舞。她抬头望去，空中已是一片万星团簇的世界，如此迷离。她知道，她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连同她那株蓝鸢尾，沉睡在她最后这片永恒而绝美的梦境中......
【6】
“啪——”一滴泪水打湿在雪白的床单上。旁边坐着一位显尽沧桑的青年男子，他的胸部缠着几条血迹斑驳的绷带，手里握着那株已枯萎的花和女孩已没有了温度的手。他无声地抽咽着，当看到一旁木柜上被揉得早已褶皱不堪的纸条时，他感到哗啦一声，银河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
泛黄的字条上写着两个字：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