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光yc

细溯流年,愿与你分享每个感动的瞬间。

 

恋上一轮月

    井水中,一轮模糊的月亮。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从水中打捞上来。可是,猛地,心一凉。从头到脚。

    不!这绝不是我记忆中的那轮月!

【上】

    黄昏抖着暗色的长衫悄无声息地降临,将小镇一点点染成她安静的深色。四周逐渐暗了,只有一轮月儿彳亍着。缓缓地,像极了我的思绪。

    时值深秋。

    风儿很轻,走在月季镇的小路上,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岁月。时隔整整六年,重返故土,一切变得那么陌生,陌生得让我怀疑似乎从未来过这个地方。泥泞的路面不知何时被刷上一层沥青,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但若仔细看看,便又不难发现它两侧漆调的比例明显不称,甚至有些地方的漆色早已褪去,留下一丝惨淡的白。

    人们匆忙地为小镇刷上一层漆,也匆忙地给他们的心灵刷上一层漆。

    不过幸好,路两旁零星的老屋遣散了我的怀疑。门前的招牌歪歪扭扭地挂着,当年鲜红的字迹已锈得一片斑驳。

    “月季影院”。

    记得那时,我家离影院不远,几步路就到,但由于母亲看管甚严,怕我因看电影而误了学业,所以那时候总盼着节假日的到来,哪怕赶上半场电影也是好的。

    有时候,影院里,大人们在座位上边聊着天边看电影,而我们这群小孩子则在一旁的空道上追着闹着,虽然有些吵,但大人们也不管,任由我们在一旁玩耍。可这的管理员就不一样了,他似乎特别反感我们这些小孩,大人们再怎么吵也不管,偏偏每次见到我们,都没好脸色。一张绷着的脸,好像我们每次来都会给他的生意扣上一笔。大喝一声,回座位去!吓得我们直往大人怀里躲。可等他走后没多会儿,又折腾起来,恰巧此时,他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他以为我们小孩是故意和他作对,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把我们一个个拎到放映室,然后用力撑开那本不大的眼睛瞪着我们,那一刻,真感觉要把我们吃了似的,只希望不要第一个把自己吃了。然而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仅仅叹了口气,好不容易瞪大的眼皮又极剧下垂,而后又用带有一丝哀求的语调,哄我们只要能安静地坐回座位,等到放映结束,就劝大人们下次再带我们来看电影。年幼的我们终究是经不住诱惑的,一听下次还能来看电影,也就真学乖了。

    尽管那时电影还只是黑白片,有时候的情节也并不有趣,甚至乏味至极,但在那时候,总有那么些东西你实际并不真正喜欢或者并不了解,但却又深深地吸引着你,使你不惜一切地,甚至奋不顾身地为之而着迷,在未知的海洋中孤注一掷。

    此刻影院的门敞开着,只是没有人再进去,也没有人再从里面出来。听人说,由于这几年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几乎人人家里都装了电视电脑,碰巧,最近又要搞什么“绿色城市”,上面发话,要将整个小镇重新修整一番,路两旁都要盖上新的房子,所以影院不得不拆迁。前几天也刚刚搬空了内置。

    看来,旁边几处零碎的老屋也难免遭此祸了。

    再看来,我也算是幸运的吧,能在这些历经数百个年代的老屋即将被宣判“死刑”结束它们的一生前赴上最后一眼,也算是提前哀悼了。

    “呼……”。

    又一阵冷风刺过,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衣。

    夜幕一点点降临,极致的黑色将小镇一层层渲染。

    秋月如水,倾国倾城。

    揉了揉双眼,眼前,我惊呆了。从未见过如此大如此圆的月亮,似乎触手可得一般。月光弥漫,铺撒在路面上。思绪与记忆顷刻间借月亮如水般的光流溢得各处皆是,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也被浸润。

    小时候曾经问爷爷,为什么起“月季镇”这个名字,爷爷说,这里曾是花的世界,春夏秋冬,四季争艳。可有些花只能在夏日纵情盛开,而有些在秋日才含苞待放,它们命中注定要错过彼此最绚烂的时期。先人不希望这个镇子有很多人一辈子像大多数花的命运一样,只是擦肩而过,或者因仅仅几秒的时差而不能结缘。他们希望整个小镇,整个小镇的人们都像月季一样,四季常青,不要因错过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或者那份机遇而悔恨,所以取名“月季镇”。

    尽管我们如此寄托,可有些东西,无论如何,命中注定,我们终将错过。

    沿着路继续向前走着,朝着月亮的方向。

    一条不宽的街,几棵静静的树,一轮圆圆的月。月的脚步轻盈,默默地走着,有点匆忙。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讲述夸父追日的故事,好奇的我总会不适时的来一句,有没有夸父追月呢?小时候总认为月是那么美好,比起头顶那焦灼的日来,月更给人以一种舒爽的感觉。大人们有时也会讲一些关于月的传说,什么嫦娥奔月、天狗食月云云。但相比而言,我对天狗食月这个故事并没什么好感。毕竟月是一种纯洁美好的象征,在我心底一直有个天真的想法,美是不应当糟践或者改变的。但事实有时却与之相反。古书有美人迟暮一说,再美,终将也只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罢了。嗟乎!能将一切美塑封住,定格为永恒的,除了相机,也只有脑中的记忆了。

    所以当我拼命地试图寻找记忆中的美时,记忆仍在,它却消失了。

    月有些缩小,月光似乎也有些暗淡,不知是天边的云,还是心中的云将她一层层笼罩起来。

    越往前走,路上的行人便越少。再走十余步,则是一片小树林。眼前一片梧桐树的残枝剩叶使我猝然惊愕,幸好丝缕般的记忆提醒我这是深秋,才让我稍许接受。

    一夜秋风紧。

    不禁会想此刻的梧桐叶会以一个怎样的姿态来在夜里抱紧陪伴着春夏的枝头,这次的割舍将会是此生的诀别。它们可曾知道,它们没有来生,它们无法回首。或许,是命中注定,它们也会错过吧。

    一地落叶,无人打理。

【下】

    记忆如同帧影集在脑中迅速地放过,满地的树叶仿佛瞬间被纷纷拾起,时光又一次飞快地倒流。记得那时的夏天,我们常常来到这片小树林,喜欢在黄昏将尽、夜色渐浓时置身于其中,安然地看这个宁静的世界,如同这世界独我二人。黑夜里树的剪影在摇曳的风中簇拥成一团,哗然得像一群对太阳绽放笑脸的向日葵,好像谁的一个笑语,便能逗乐所有矜持的树。它们是羞怯的少女,连笑声也脆咯盈盈。独自面对一方池塘,夏夜里便有蛙此起彼伏的喧嚣与聒噪,是另一种自然的天籁。夜游的虫寻觅着一丝一缕的光,对于它们,甚至豆大的微火便足以抗衡整个太阳。蟋蟀躲在角落里,蝈蝈躲在角落里,纺织姑娘也躲在角落里,使人只闻其声,终不见其影。而这才是小镇应该有的声音,是它真正的声音。

    那时的天空仍是一轮高挂的月,只不过,比任何的时候都更大,更亮,也更能照出人们的心。那是我曾恋上的月亮,也是我最喜欢的月亮。没有之一。

    记忆顺着路延展到河边,确切地说,那是一条运河,通往南北。你正是来自那条河,那遥不可望的另一端。

    九月,你来到我们学校,来到这个充满生气的小镇。

    上天注定,我们要相遇。

    开学第一天,老师便把你向全班介绍,又鬼使神差地安排你坐到我的身旁。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羞涩的表情。微红的脸蛋,刚来到我身边时,我也有些局促不安。“扑通扑通,”那是心灵的共振吗?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有时甚至觉得,人生就是一连串意外的存在。

    渐渐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知己。你说你最喜欢白色,那种最干净的来自上天的色彩,纯洁而又美好。就像月亮一样。

    你也喜欢月亮。

    我问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小镇,而你却俏皮一笑,“为了看你啊。”你当时一定得意于你的笑是多么美,美得令你自己都陶醉,也的确,确实把我深深迷倒。不知何故,每次望见你水灵灵的瞳孔,总能想起那轮月,明亮中带着一丝清冷,皎洁中透着一缕忧伤。

    冬日的午后,我们常会来到这片小树林里,你总喜欢在河边荡着秋千,累了,则会换上一旁的我卖力地帮你摇,以续上你在空中优美的弧度。有时,你会关切地问我,“累吗?你也来玩玩吧,我帮你摇。”我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学着电视剧里男主人公的口吻,“不累。天这么冷,刚好可以暖暖身子。你玩吧,你开心就好。”风儿欢快地吹过,夹杂着你清脆的笑声。

    晚自习的教室里,我会选择靠窗的位置,因为水雾氤氲的窗面;隔着窗户,总能看见一轮流泪的月亮。喜欢这淡淡的感觉,就像漂在河上,浮沉游过。而那却总会勾起你无数的思绪,你说,“如果哪天我像月亮一样消失了,你会来找我吗?”我傻傻地笑笑,“不会啊。”“为什么?”“因为月亮也喜欢我们啊,她是不会舍得离开我们的。”你笑了笑,而后又默默低下头。“嘀嗒”,一颗雾珠轻轻地落在你的心房。

    后来我才知道,你是怕像月亮一样,不经意间,被河水冲到它遥不可望的另一头。

    你常常带我到你家门前的那口老井旁,坐在井边,一同仰望美丽的夜空。脖子酸了,则俯下身来,将目光投入深邃的井中。澄清的水底总是映着一轮月,皎洁而又明亮,丝毫不逊色于天上的那轮。

    月光倾城,心如止水。你经常说,水的发端是思念,水的流经是记忆。

    当这世上最奇妙虚无的水与这世上最神奇普通的月融为一体,发自内心地,我发现,我已经完全恋上了这水月交融的世界。

    然而,就像再美的事物也不能永远封存一样,水也会枯竭。你也说过,它的终端将成为痛苦的痕迹。

    或许也是上天注定,我们分离。

    你是从那条河离开的,被你的父亲接走,去往遥不可望的那一端,一个陌生的北方城市。

    离开的那天,我并不知道,原因是那天我生病没能来上学,也没能赴你最后一面。他们本打算来告诉我你即将离去,但你还是阻止了他们,让我在家好好休息。而更重要的,你说是因为怕我难过,也怕自己因不忍分别而含泪离去。后来,他们才告诉我这一切,但他们分明看见,你离开的时候,脸上挂着两行泪珠。再后来,当我忍着头撕裂般的痛,飞奔到码头一岸时,船早已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了。我不相信你竟会舍得离去,以为这又是你的玩笑,拿我开心,于是从日暮黄昏一直等到夜色阑珊。夜晚嗖嗖的凉风刺痛着我每根神经,不知道那夜的我是如何度过,只依稀记得第二日一大早,我已躺在了医院惨白的病床上。我以为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梦,一场虚无缥缈的梦,然而,他们沉默的表情告诉我,你还是走了。

    你终究还是走了,没有回头。

    当我再次跑到那口井边时,早已人去楼空。井上,附有短短的一行小字:这是一个美丽而又多变的世界请原谅我步伐的匆忙我不是归人只是过客。

    你只是不想让我过于忧伤。你太了解我了,和月亮一样。

    再看井中的月时,早已模糊一片。

    不禁想问,为什么偏偏是那天,而且是我从小到大几年来才会生的一次病?难道真是上天有意安排,连分别的句号都让我错过。

    不知那夜我的泪水是如何流干,像井中的水一样。

    你走时是仍是秋日,第二年的深秋。

    再后来,没多久,我们一家搬往了南方一座城市,并且从那以后,再没回来过。因为我怕重新拾起那一段令人心碎的时光。

    记得你曾对我说,如果哪一天我们分别了,等长大后一定要聚一聚,以见证我们彼此的成长与变化。那一天班会课的主题是六年后的我们。

    六年。

    真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六年,我的确变了。或许跟你的不辞而别有关吧,我变得敏感,变得沉默,并且从那以后,我很少再进医院,不是因为不生病,而是怕像那摇摇欲坠的树叶,不经意间再次错过与树枝诀别前的最后一面。这些年,我总想着也总试图挽留身边的一切。留住欢乐,留住美好,留住月光。但事实却总不那么尽如人意。

    时隔六年,我终于又踏上了这片故土,只是,依然没有你的身影。或许,我本不应抱有一丝希望,那几乎只是一个永无法兑现的诺言罢了。

    再一次来到那个空荡荡的秋千旁,单薄的支架一片锈迹。我尝试摇起当年的时光,但只发出两阵“咔咔”作响。

    秋千空了,秋天就来了;他们走了,秋天就凉了。

    头顶的月儿仍默默走着,只是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快缩成了一点。我疾步走向记忆中的那口井边,可井水即将干涸,仅仅只容下一轮模糊的月的形状。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井水中打捞上来。可是,猛地,心一凉。

    不!她绝对不是我记忆中的那轮月,更不是我曾经恋过的那轮!

    那种清澈、明净、羞涩中透有的一丝忧伤已全然不在,仅仅是一个轮廓,一个变得我几乎认不出来的形状;一颗浑浊的泪滴,一丝痛苦的绝望。

    究竟是谁动了我心中的那轮明月?无人作答。为什么仅仅六年就使小镇变化如此巨大,变得如此陌生?是岁月,还是人们疲惫不堪的心灵?

    也许……

    也许这世上跟本不存在任何一种可以封存的美,一切都会变化,甚至月亮。而从头至尾,也只有一轮月,只是不同的心境将她硬生生地分割成各不相同的形状。

    其实,从头至尾,也只会是那轮月,那轮我曾为之而近乎疯狂着迷的月,那轮曾映着我们,映着小镇韶华时光的月。

    既然无法封存,也无法驻足岁月她步伐的匆忙,为何不尝试改变我们保守的心?

【后记】

    夜空中,月亮渐渐睁开了她久违的双眼,模糊的云层也渐渐退去。一丝熟悉的色彩。

    我冲月亮招了招手,笑了。

    月亮冲我眨了眨眼,也笑了。突然发现,她比平常任何时候更加美丽,更加令人痴迷。我就知道,她是不会轻易舍得离开我们。

    月光倾城,心如止水。

    不知不觉,我发现,我又恋上了一轮月。不,仍是那轮月。或者说,从始至终,都是这轮月。

    孑然来到河边。

    一声汽笛响彻整个小镇。

    朦胧中,一轮熟悉的身影。



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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