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温和的明亮
【1】
时光是一条静默的长河，不为任何人驻足，兀自流淌。
整整憋了一年没有动过笔。蜷缩在这座城市的一隅，我想，要是再不写点什么，估计以后就再也写不出东西了。
【2】
总在夜幕来临时，心中感性的一面会不自觉地敞开。
常常会在数学题做到一半之际突然放下笔，望向窗外，许久，再回到刚才解了一半的题目，然后一头雾水；也会捧着一大本书来到偌大而空荡的图书馆，却什么也不想看，只是找个靠窗的座位，想着另一个城市七夕的烟火和暖黄色的街道，安静地发呆。最后直到闭馆的音乐渐次响起，夜幕阑珊。
有人说，大学让很多人变得迷茫。很多人突然间就没了下一个阶段的目标与航向，于是只剩下泡面和游戏。而等泡面吃腻了，游戏玩厌了，一眨眼，大学也就这么结束了。
但还有一些人的迷茫是因为些别的。
【3】
很久之前的某天下午点开了晖的QQ空间，突发地想看看晖以前的文字。譬如那篇《最温和的明亮》，温馨得让人彷徨。然而，可能由于家里网络一直不稳定的缘故，白色的页面始终显示着“无法显示”的字样。
我和晖自高中以来就保持着把刚写好的作品第一时间和对方分享的习惯。对待彼此的文章甚至比对待自己的还要认真，而且几乎每句都会作些许批注。记得他经常会对待词与句式再三斟酌，和我一起探讨，精益求精，力求完美。
因此，在那段时间里，尽管我们不在同一所高中，但我们的语文成绩却让各自的老师开始刮目相看。
晖说我们的文字很像，每次读我的文章就像在读他写的一样，所以不管我写得多么冗长，他都能细细地读上个几遍，并能大致猜出我的思想。
这种习惯持续了大概三年吧，直到有一天，我们都考上了大学。
直到有一天，我们的课表上都没有了陪伴了我们整整十二年的语文。
直到有一天，我们对大学的种种幻想逐渐被日复一日单调而渐趋麻木的生活所取缔。
【4】
时间在头脑中的某个地方回溯着。高三时曾有过对大学这么一段朦胧的幻想。
会在某个闲适的午后，打开宿舍的窗，让阳光透过稀疏葱绿的树梢，在暗白色的墙上晃悠悠地投映出细碎的剪影，会突然发现整个世界满是清新的淡暖色调。
会在梦幻的意境中，轻轻走下楼，来到宿舍旁一处绿荫下的木椅，安静地坐下，闭着眼，一阵草木的清香飘过，依稀能听到不远处淙淙的河流在宽大的桥洞下慵懒流过的声音，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平静的河面正闪烁着的点点醉人的金光。
会在短暂的小憩后，翻开村上的小说开始乐此不疲地读起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惬意和舒坦悄然滋生，在心头泛起轻微的涟漪，再向身体的每个角落荡漾开来。
还会清晰地看到一旁不宽的石板路被岁月刻满了斑驳而细密的纹痕。原本暗黄的路面在树叶和阳光的导演下像是被打了无数轻柔的聚光灯，会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嬉笑着经过。我听不清他们在谈论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具体的长相，但是当他们走进这些大大小小闪亮的光圈时，我会觉得，他们才是我人生的主角……
【5】
那时的我们总是会在枯燥的高三备考中乐此不疲地规划着我们以后的生活。
记得我和晖当初的约定。等高考完了，一定要天天泡图书馆，自由地写作，再一起向萌芽投稿，一起坐飞机去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晖说，他以后想学文科，当一个没有一堆数学公式困扰的自由的作家。我说，我还要尝试各种新鲜的经历，去组建一个乐队，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比赛，去熬夜跑到郊外看流星划破天际，去一个人坐火车到国外旅行，去结识各种有趣的人，还要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后把它们全部用文字记下，以后成名了，就出一本书，叫《我的大学独一无二》。
于是，这些最珍贵的记忆便浓缩成我们最初的梦想，慢诉着那些厚重的书包下最奢侈而幸福的时光。
【6】
杜拉斯说，一个人开始回忆时，便开始老了。
我说，一个人开始回忆时，便开始重新思考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理想的生活。只是在墨菲的残酷定律下，一切的尝试都只如一张被无意间挪动过的复写纸，整张纸上，所有的内容无不同原有位置有着少许但却是无可挽回的差异。
没有幻想中那个梦幻的午后，没有更多鲜艳芬芳的色彩，更没有曾一直期待的没有包袱的世界。而摆在我面前的现实，则是一天天日趋单调而麻木的大学生活。
常常是看小说看到一半突然想起还有一堆头疼的数学作业；常常是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打水，一个人自习，而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寝室，在室友吵闹的游戏声中，再无兴致去想着组建乐队或者组织什么活动。
常常走到哪都背着宽大的书包，即便什么也没装下。听人说，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常常会打开电脑，然后对着空白的“百度一下”茫然发呆……
都说大学是个人际圈，可离开那座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城市后，我始终没能遇到一个像以前一样会在放学的十字路口陪你多等一个红灯的朋友，也始终没能遇到像中学时那样会盯着你要作业，并主动把手机号留给你方便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找到他们倾诉的老师。似乎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日夜不疲地忙着为自己铺路，没工夫停下来搭理一旁走近的陌生人。
于是也更不用说还有心情去追寻或经营一份浪漫而飘渺的感情,俨然已“累觉不爱”。
时间在不经意间冲淡了生活。
终于变得不再憧憬，不再像高三那样充满热血。
像一个迷途的旅人，丢了最初的车票，就干脆让自己搭上这么一节漫无目的的列车，在空荡的车厢中，渐渐地开始变得孤独，变得内向，变得只会上网，只会在虚拟的社交圈中发一些不起眼的说说来找寻自己微薄的存在感。而最终，内心便只如枯木。
于是，昔日的凌云壮志都成了昨日黄沙下的一掊土。那些曾经绚烂一度的画面，被漫长的时光和深邃的空洞涂抹成黑白，被寂寞吞噬，被距离辗转，被惰性消磨。春夏秋冬，白天黑夜……
【7】
某个晚上。我想大概是很晚很晚的时候。晖打来电话。
电话那一头，我听见晖那仿佛被抽空了的没有声调起伏没有情感变化没有一丝重量的声音。
晖还是没能如愿转到文科……
【8】
临近学末时，读译课的老师问我们，平时或者假日的课余时间一般都做什么。四下一片木然。半晌后终于有人开口说，作业太多，除了上课，剩下来也没什么可干，加之学院的竞争压力又这么大，便只能无聊地跑去自习。老师无奈地笑笑，说：“都上大学了怎么还跟高中一样啊。学习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这么美好的青春却只有一次。这么美好的大学时光也只有一次啊。”
回想起大一快放寒假的那些日子，终于快考完十多门功课的我一直跟晖说可以写点东西了，而等考完所有科目后又过了很长的时间里，还是迟迟没有动过笔。于是灵感和一些思考的产物逐渐被繁忙的学业搁置，被为懒惰而找的种种借口抛弃，最终石沉大海。
也曾有过真想动笔写写小说抑或身边真情的时候，但拿出本子后才发现在大半年没写过东西的状态下，根本无从下笔。
突然发现再没有昔日的文思泉涌。
不禁想起以前放学回家一个人在卧室的时候，左手边是厚厚一摞作业本，而右手边总会整齐地堆着我最喜爱的小说、散文、以及用白色的印花纸精心包制的随笔本。算好每门功课大概需要花的时间后，便在作业中挤出零星的空闲，留给读书和写作。令我至今无法理解的是，那时的晚上，只要一闻到城市夜晚混杂着烟土的气息，便立刻有万马在脑海中奔腾。写作更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那时虽然考试的负担很重，但只要是能写点什么，哪怕作业拖到凌晨才写完，都觉得是幸福而有成就感的。
而如今回到家，再从抽屉里找出当年的随笔本时，微微泛黄的封面已落上一层轻灰。
我认真地回想了下近期写过的文章，大概最近的一次也只是高考考场上写的那篇了吧。
【9】
“嘀嘀嘀——”，灰色的企鹅头像终于变成彩色。
思绪被猛地拉回。
网络信号终于有了起色。
好不容易点开了晖的日志列表。
哑然惊愕。
晖的日志数变成了0！
以为仍是网络故障，便不断刷新，可试了数次后，那个小小的“0”依然没有改变。
突然回想起晖很早以前跟我说的话：
“在这种肤浅的社交网络上发表一篇自己精益求精、力臻完美的作品，有谁能够静下心来驻足欣赏呢？”
是啊，还会有谁在这么匆碌的生活中停歇片刻去读一读曾经的文章，缅怀下逝去很久的梦想？
后来，当我不再动笔了。
后来，当我们也不常联系了。
于是后来，他的日志数也便成了0。
想起晖在那篇《最温和的明亮》中曾写道：
“看，那颗最亮的天狼星还在西边地平线上闪耀！”
【10】
席慕蓉说：“满树的花，就没有一朵开错了的。它们是那样慎重和认真地迎接着唯一的一次春天。”
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之后的一个黄昏，晖的头像终于跳动起来。
点开后却只有一句话：
还记得最初的梦想？
我看了这句话很久很久，陷入沉思……
又过了很久很久，目光逐渐从电脑屏幕移向雨后暮色渐浓的窗外。灰蒙蒙的天际上空，隐隐的有暗白色的云朵在飘动。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天狼星了。
很久很久。
【11】
晚上约了一年多没见的小C去玄武湖畔走走，散散心。见面的时候他说我瘦了很多，是不是学数学学垮了。可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没敢告诉他我的真实生活情况。
我骗他说，“是因为参加了各种活动和乐队演出太累了，其实在那边我过得挺好。”
小C没说什么，只是略带疑惑似的望了望我。我回问他的近况，有没有过上曾经希冀的理想的校园生活，是不是活得很滋润。他顿了下，苦笑着对我说：“怎么会，当然没你那么丰富了。”
他没看我，但在湖边路灯的映照下，我却能隐隐觉察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歆羡而微凉的落差。
短暂的沉默让我们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不禁回想起高考前的那个冬天，我和小C也在这个时候，也在这里散步的场景。
那晚，我们坐在岸边古老的木阶上，隔着宽阔深蓝的水汽氤氲的湖面，眺望着这座霓虹深处疲惫不堪的城市。
小C随手捡起一块石子向湖心奋力扔去，而后大声喊道：“等上了大学，我得好好犒劳自己，再不要过这种枯燥无味的高三生活！”
我哈了一口热气，指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南京站，激动地告诉他，再过半年，我将从这里出发，到一个我喜爱的城市去无拘无束地生活！
飕飕的夜风扑面吹来，但我们却丝毫感觉不到冷。顺着这条湖岸线延伸的方向，抬头望去。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在最远处的西地平线上，我看到了那一点梦幻般最温和的明亮。
2014.8